米淇儿
米淇儿在晋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样家常饭,也是晋城人最喜欢的一样家常饭。
晋城的家常饭花样最多最复杂,其原因有二。
一是烧煤方便。兰花香煤遍地是,填上煤,续上炭,一明一夜煮不熟的东西可以继续煮,连煮三天三夜火焰不但不熄且愈烧愈旺愈显精神。
二是杂粮多。光是豆类你就数不清。到了秋天,这里晒一摊摊,那里晒一摊摊,席子,畚箕,笸箩,筚子,都成了晒五谷杂粮的家伙儿,廊脚石,窗台,捶布石上也都晒的是。有时一条席子上就晒好几种,黄谷,白黍,红粟,绿豆,白豆,红皮小豆,绿皮小豆,就像山里的姑娘出门去赶会穿的衣裳,五颜六色,花红柳绿。“五谷丰登”只有在我们晋城才有真正的全景式。
有了以上这两个条件,吃饭就好花样翻新。一天三顿,三顿不重样。重了,不是说媳妇笨,就是说媳妇懒。就是一顿饭,也是一定要讲究一个花式花样的。那花式中也有说不尽的技巧与艺术。当然,要说吃的艺术,自然不敢与梁实秋先生的雅舍谈吃比。梁先生是在“雅舍”谈吃,那吃的固然也就雅了许多。
“我要说的米淇,是真正的人间烟火。不过,说是烟火食,别的地方却又没有,别的地方没有做米淇的条件,别的地方的女人也做不出来。”
米淇的主要原料自然是米,而且是小米。下米要把握好时机,冷水下米涎汤寡水,容易失却固有的米香,开水下米难以保持黄金一样的本色。米多了,米淇太稠,酱一样,不好吃,晋城人叫“捣一骨朵”。米少了,米淇又太稀,连味道都不正了。米淇的稀稠,一定要把持一个“荣”字,“荣荣的”,或者说,“荣谷都都呢”。下米的时候,同时也要放上一把豆子,白豆就行,大白豆更好,以绿皮茶豆为上品。水开了的时候才可以放菜。土豆或老南瓜要切成块,白萝卜要切成条,红萝卜要切成丝,豆荚则要折成段儿。红萝卜丝且慢些儿放。干金针早点放,鲜金针到端锅时与红萝卜丝一起放。熬米的时候,先适当放些姜末,放够盐,熬着熬着,远远就会闻得见有米香菜香熬出来了。
等米熬出香味来,开始擀面。三合面最好。白面、豆面、高梁面三样,没多少说头,只是口感好,也香。母亲常常说:“捍薄切细,掌锅有利”。听起来似乎是过家之道,其实也不尽然。等米汤熬荣时,下面。面滚三滚,吃到肚里安稳。煮过了火,脓汪不几,不好吃。煮的时候短了,吃着硬爪爪,还有一股豆生味。端锅时放红萝卜丝,或菠菜叶,放芫荽,调味也调色。味能从嗅觉上引人食欲,色能从视觉上引人食欲。等到端下锅时,将铁勺放在火上,烘点油,烘几颗花椒。如果能烘点姜,烘几瓣蒜,或烘一点葱花,那是最好不过了。最好最鲜最出味的是野地里的小蒜。这几样东西可以只要一样,也可以都有。等勺子里的调料烘到出香味时,趁油的热度高,把备好的醋倒在勺子里,然后将勺子猛一下放到米淇锅里,只听“黜溜”一声响,立刻盖上锅盖。那叫醋溜米淇。这时候,米淇就算是做成了。香味淳厚,色泽奔放。
比如,放醋的米淇叫醋溜米淇,放酸菜的米淇叫酸菜调和米淇。放了大豆的叫茶豆米淇,将米炒了的,叫炒米羹米淇,味道都是不一样的。
“醋溜米淇吃起来总有一股浓浓的化不开的乡土味,酸菜米淇让人深深感觉到的是岁月的苍凉,炒米羹米淇是把米炒成米花儿,在热锅里放点水黜溜一下,那是香米茶饭,是用来献奶奶用的,是过平常的初一十五的一种最普通的献供。”
献罢奶奶,就用来做米淇。不知道是因为把米炒过的原因,还有是因为献过奶奶,炒米羹米淇吃起来真香,一品香。
米淇虽然是一种最常见的家常饭,最能吃杂好,却也最富贵,既可以放野菜,也可以放高级菜蔬。灰灰菜可以,苕帚苗也可以,搭搭谷也可以。蘑菇、木耳,金针、海带,猴头、燕窝,只要有,只管放。记得有一回母亲病了,让我去下米,我弄错了,错下了一合芝麻。等到吃饭时,天黑,又没灯,父亲吃一口啧啧嘴,怎么了?这么香!等点了棒儿一照,呀!老天爷,朝廷也未必吃过呢!
说米淇贫寒,米淇却也真耐得住。一大锅水,一小把米,搓几根高梁疙条,淘一碗酸菜,或一把灰灰菜,或一掬柳梗,撂几颗盐。倘若有谁说不好吃,母亲就说,不好吃?只是不饥。有饭送给饥人,有话送给知人。这话我后来才懂得,是因为我知道饥不择食是怎么回事。
不过,不管怎么样,母亲总是要想尽办法把米淇做出好颜色好味道来的。比如摘一朵瓜花,掐一把金针,黄黄的颜色就有了;切一把萝卜缨,绿颜色也有了,切一把红萝卜丝,红颜色也有了。
当然,母亲再巧,也难为无米之炊。不过,即便是饭再稀,再清汤寡水,即使是五味齐缺,父亲也从没有说过母亲做米淇不好吃。父亲常常是一端起碗来大大地唿溜两口,就说,嗯,好吃!倘若有谁说父亲天生吃米淇的命,父亲就只是笑一笑说,家常饭嘛,养人。
“是的,米淇养人。女人的温柔就是米淇养出来的,男人的刚强也是米淇养出来的。”
女人吃米淇喜欢用小碗,或一粒豆子,或一块土豆,或一穗两穗三合面,两根筷子轻轻一夹,一点这,一点那,一点一点吃。说是吃,又像在品滋味。有时,即使是一条面,或一块土豆,又不一下全放到嘴里,先咬一点,品一品。像是初品。再咬一点,品一品,像是复品。不过,即使在过去的时代,除了有权有钱的闲人,一般男人都不很同意女人那么细的吃法,说太费时间太误事。女人却说,不。女人说,女人就应该有女人的样子,有女人的举止,女人的作派。女人吃饭就应如“凤戏牡丹”。
我总怀疑女人的心根本就不在吃饭,而在做样子。不管怎么样,总是要讲究女人温柔的仪态。我讲的是一惯喜欢吃米淇的晋城女人,晋城女人吃米淇出来的都是温柔。晋城女人总是用她吃米淇吃出来的温柔去滋养她的男人,滋润男人的刚强与力气。男人虽然有的是刚强和力气,但倘若没有女人用米淇与温柔滋养,那刚强与力气便会很脆弱,便会经不起困难与挫折,经不起岁月与风雨,便奈不住孤独与寂寞。倘若问女人为什么要用米淇与温柔去滋养男人,女人是回答不上来的,因为吃米淇的女人压根就没有什么目的。女人的心里只有爱。
“晋城男人与女人吃米淇的吃法不一样,男人吃米淇用缸碗,舀上一大缸碗,蹲到大门口,两根筷子一起拨拉,南瓜、豆荚、小米、面条,等等等等一起吃,是风卷残云般。看似不品滋味,他们却知道自己的女人做的米淇香。”
他们都相信自己的女人,相信自己的女人是在用心给他做米淇。不管饭做得怎么样,首先他敢肯定他的女人是用心做的。女人的心就在他端的大缸碗里,就在他吃的米淇里。女人也大都喜欢男人那样的吃法,说:“男人吃饭,猛虎下山,能吃就能干。”女人说着,就站在大门底下,靠着大门欣赏男人的“猛虎下山”。如“猛虎下山”的男人让女人舒心,让女人畅快,让女人有安全感。
男人吃三大缸碗米淇,展一展腰,再打个饱嗝,百把斤的一布袋粮食就能掂起来扔到膀子上。那时候女人就笑了,笑得咯咯响。
女人用米淇与温柔滋养男人,男人用刚强与力气滋养女人。倘若问男人为什么要滋养女人,男人们的回答很果断。他会说:“那是责任。”
说的对,男人只有责任。
素扁食
我家乡的人管饺子叫扁食。
从我记事起,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发展,包肉馅的叫饺子,包素馅的仍然叫扁食。叫素扁食。
我不知道饺子能不能算是家常饭。因为做饺子太费时,费事,所以不常吃。但以差不多家家都会做人人都吃过来说,应该是很平常的,应属于家常饭。若嫌屈尊,直可列为家常饭中之上品。而我说的素扁食,则应算做上品中之上品。可谓精品。
在我的左邻右舍,母亲做素扁食可算是魁首。
说到母亲做的素扁食,我实在是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。那透着倔倔之光的眼睛不免就会有泪光闪动。自从母亲下世后,我再也没有吃过一回那么好吃的素扁食。
记得远离家乡在外上学的时候,母亲总是忧念儿子在学校吃不饱吃不好。儿子即便在外边吃的是山珍海味,只要一回到家里,母亲就先要想着法子给儿子做一顿素扁食吃。当然,并不是说素扁食比肉饺子更好,而是因为乡下常年难得见到腥味,去哪儿弄肉啊?
但尽管没有肉,母亲却能把那素扁食做得很好吃。
母亲做素扁食馅的原料很丰富,都是她平时攒下的。最好的是地谷莲。春开时,只要有一场如酥小雨,母亲就挽了小小的竹皮马头篮儿到野地里去拾地谷莲。
地谷莲是开春第一场雨就要生的,生在荒山野地的白草中,形如木耳,只是没有木耳那样大那样厚,呈黛色,半透明,放到手掌上,颤动着,像一串串小水泡,光洁,晶润,明滑,像是就要飞了去的,像是怦地一声响,立刻就要破了似的。
簸尽草叶,拣去砂粒,淘尽泥土,在簸箕里晾干。到吃时用温水泡开,水里放滴醋,可以使木耳展阔,可以除尘,可以除青草味,可以除雨腥气。地谷莲泡开后,依然那么鲜活,依然小水泡儿一堆儿,颤颤的。再泡一把粉条碴,剁一点豆腐,调点椒盐,放点姜末,放点炒小麻籽面儿,放一点小茴香。
“素扁食简单,朴实。就像吃素扁食的人一样,很简单,很朴实。”
没有地谷莲的时候,母亲就泡一把黄花菜。或泡一把干豆荚也行。
春天,母亲去地塄上随手薅点什么,初春刚泛起来的鲜韭菜,嫩小蒜,野谷芦葱,春苦苣,新菊蒿,随便一点什么,母亲都能做成素馅,且都是那么好吃,都那么鲜美。乡味十足,却不土气;都是山上生的,却也不山气。吃一回,一辈子都回味无穷。
素扁食与肉饺子包法也不一样。肉饺子包得胖胖的,腆着个肚子,两个扇风耳,像个猪八戒。两只手把两个扇风耳用力一捏就成了,光光的,很圆滑,没一点个性,但看上去笑嘻嘻的,很适宜过节。
素扁食的样子很像个麦穗,因此也叫麦穗扁食,这样也许地更家常吧。
包素扁食不能用力,只是用心包。心要巧,包出来的素扁食就看着很俊很俏很秀气的。
素扁食的馅不像肉馅那么粘,是松散的,没有点技巧是包不住和。
冷水和面不皲。扁食皮要很薄才好。其实说包素扁食是很不准确的。我们家乡人也不常说包,说捏。那一个“捏”字是再准确再形象不过的。用大拇指与食指指尖揪着一点点皮边,一点一点地掐,一点一点地捏。左一捏右一捏,成了,很像个小小的宝塔。
不,很像个麦穗。只是麦穗多边有花线,素扁食只有一条花边,边线既要花,又不要太厚太粗,不能让人吃起来觉得像面疙瘩似的。
母亲给我捏的素扁食皮比较厚,个子也壮大。看上去有一点笨。那是有母亲的道理的。母亲说男孩子家要长力气,要长得虎背熊腰才能顶天立地,要吃得壮些才好。
只有给奶奶捏的素扁食才要皮薄,薄到透明,薄到几乎能看得见里边的馅儿,且个子也小,比小拇指肚儿大不了多少。奶奶没牙,正好一口一个。奶奶笑着说,正好,不用嚼,到嘴里蠕蠕就化了。
母亲说吃素扁食不蘸蒜,蘸蒜就坏了滋味了。只蘸醋。醋里只放点香油或芝麻盐,放一点芫荽。奶奶不蘸醋,吃兑汤扁食。一个豆青小瓷碗儿,清汤,几茎绿芫荽,几团油花,点点芝麻,尤似荷塘月色。——唉,老百姓自有老百姓的愉乐,自有老百姓的活法。
做素扁食费时费事,很劳累人。母亲身体一直不很好,有一回我怕母亲累着,不想让母亲给我做素扁食,我才说了个“我不吃……”母亲很兴致的脸上立刻就暗了下来,眼睛里就有泪水盈盈,木了好半天才说:“你不吃?是娘做的素扁食不好吃吗?”母亲气得哭了。母亲说:“给你吃素扁食是娘的心。娘的心就不挂在你的心上啊……”母亲哭着,做着,一边揩泪水,一边捏素扁食,捏了三大碗,先尽我吃饱,余下的给父亲煨在火边。至于弟弟妹妹们,一人至多只能尝三五个。
在母亲病重时,我也学着给母亲做了一小碗素扁食。也是地谷莲馅,但没有母亲做得那么地道,皮厚。没有母亲捏得那么好看,而且个儿也大。但母亲说好吃,很香。我对母亲说,我做的不如母亲做的好吃,不如母亲做素扁食香,母亲说:“好,儿子就是给娘做碗面疙瘩娘吃着也香。”